何哲散文 《论语》与中国式思维

《论语》是记录孔子与其学生言论的一部语录体著作,成书于战国初期(公元前475年),距今2400多年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载:“《论语》者,孔子应答弟子、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。当时弟子各有所记,夫子既卒,门人相与辑而论纂,故谓之《论语》。”

2400多年来,《论语》被中国人奉为第一经典,是中国人的圣经,用以指导人们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、立言、立功、立德,对中国人影响甚钜。我选其一篇文章解释原义,并借此说明延续了2400多年的中国式思维。

修身,是指提高个人素质;

齐家,是指维护家庭和睦幸福;

治国,是指治理社会部门、行业、国家;

平天下,是指铲除邪恶势力,拯救天下苍生。

立言、立功、立德是各国都在追求的人生三不朽。立言是著书立说;立功是事业有成就;立德是坚守道德不做坏事。

人人都想三不朽,只要努力,也能不同程度地做到三不朽。

孔子对他的学生讲的一些道理,适用于所有国家的人,能指导人们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实现人生三不朽,至今仍有实用价值,可称为普世价值。

《论语》总共二十篇,第十二篇叫作《颜渊》,其中一章叫做《子贡问政》,原文有60个字:“子贡问政。子曰:‘足食,足兵,民信之矣。’子贡曰:‘必不得已而去,于斯三者何先?’曰:‘去兵。’子贡曰:‘必不得已而去,于斯二者何先?’曰:‘去食。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’”

这篇文章的意思是这样的:子贡向孔子请教执政要点。孔子答:“要使物质充足,政权强大,执政者对民众诚实不欺。”子贡问:“如果不得已必须放弃一条,三条中应先放弃哪条?”孔子答:“放弃政权。”子贡又问:“如果不得已还得放弃一条,两条中应先放弃哪条?”孔子答:‘放弃物质。自古以来,人人都会死,执政者对民众没有诚信,那就彻底垮台了!”

这几年,中国大陆兴起了国学热,几亿人通过中央电视台的《百家讲坛》学习《论语》,有一个研究《论语》的著名学者叫于丹,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博导教授,也是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党代表,她与我解释《论语》不同,她是这样解释《子贡问政》的:“他的学生子贡问,一个国家要想安定,政治平稳,需要哪几条呢?这次对话在《论语》里叫做‘子贡问政’。孔子的回答很简单,只有三条:足兵、足食、民信之矣。第一,国家机器要强大,必须得有足够的兵力做保障。第二,要有足够的粮食,老百姓能够丰衣足食。第三,老百姓对国家有信仰。这个学生矫情,说三条太多了。如果必须去掉一条,您说先去什么?孔夫子说:‘去兵’。咱就不要这种武力保障了。子贡又问,如果还要去掉一个,您说要去掉哪个呢?孔夫子非常认真地告诉他:‘去食。’我们宁肯不吃饭了。接着他又说:‘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’没有粮食无非就是一死,从古而今谁不死啊?所以死亡不是最可怕的。最可怕的是国民对这个国家失去信仰以后的崩溃和涣散。物质意义上的幸福生活,它仅仅是一个指标,而真正从内心感到安定和对于政权的认可,则来自于信仰。这就是孔夫子的一种政治理念,他认为信仰的力量足以把一个国家凝聚起来。”(《于丹论语心得》9-10页)

我与于丹教授对《论语》这一章的解读,区别在于“信”这个字。我认为孔子所说的“信”是指执政者对民众守诚信,不骗民众,于丹认为是民众信仰国家政权。现在我来分析一下,为什么我与于丹的解读是相反的。

首先,子贡没问孔子什么“一个国家要想安定,政治平稳”该如何如何办,那是现在中共当局的维稳思路,硬要安到子贡头上,与原文之意相反。子贡没有预设什么安定平稳的政治局面,他只是想知道执政要点,就像你问老虎伍兹打高尔夫球有什么要点?一样,所以孔子简单扼要地答了他三条。这就是中国式的至简思维,把罗嗦鬼能写一本书的话归纳为几个字,干脆利索,一、二、三,之矣,完了。

整部《论语》只有15900字,宋朝宰相赵普说过“半部论语治天下”。孔子阐述的道理都是浓缩的、至简的。古汉语有个特点,字很少,信息量大,力求用最少的字传递巨量信息。

子贡这个学生聪颖善辩,换成其他人就会问孔子:“三条里哪条最重要呢?”子贡没有这样问,而是用了排除法的提问方式,先问哪一条最不重要,一条一条排除,剩下最重要的一条。

如果你问老虎伍兹:打高尔夫球有什么要点呢?他的回答也许是这样的:第一,体能。第二,技术。第三,不犯规。哪个最重要呢?当然是第三点最重要。体能弱可以打球,技术差也可以打球,你犯规了,体能再强、技术再精也没用了。执政者欺骗民众,没有诚信,那就是犯规了,没用了,没有存在价值了。

第二,孔子所说的“民信之矣”、“民无信不立”,并非于丹解释的“老百姓对国家有信仰”的意思,恰恰相反,是执政者欺骗老百姓就会垮台的意思。孔子说此话时,把“民”前的主语“执政者”省略了。古文常省略主语,例如,原文的两个“曰”,都省略了前面的“孔子”。“去兵、去食”前面也都省略了“执政者”。我们阅读古文时,必须先弄清楚主语是谁。如果句子里没有主语,你要在脑子里补上,这是基本功。

“民无信不立”这句的主语不是民众,而是执政者。把这句话恢复成主谓宾俱全的完整句子就是“执政者对民无信,不立。”用北京话来说就是:“你丫骗人,人格破产,非歇菜不可。”

子贡是站在执政者角度请教孔子的,所以孔子说这段话是教导执政者的,不是教导民众的,孔子并没有教导民众信仰国家政权。于丹把孔子说话的角度反扭了,变成教导民众的角度了。

第三,孔子特别强调“信”的重要性,认为“信”比命还重要。什么是“信”?“信”就是坚守承诺,对人诚实不欺,这就是“信”的本义。任何文字都是先有它的本义,然后才能产生衍生义。2600年前的春秋时代,晋献公问他的大臣旬息:“何谓信?”旬息回答:“死不食言谓之信。”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“信”,非常精辟,这也是孔子所说的“信”,代表了崇高的人格。孔子说的“不立”意思是垮台。他指谁垮台呢?当然是指执政者,不是指民众。我讲到这里,各位看出来了吧?这就是中国式的德治思维。

“兵”属于武力范畴,泛指国家机器,包括政府、政权、军队、警察、法院、检察官、监狱等等。“食”属于物质范畴,泛指经济实力、经济基础。“信”属于道德范畴。请诸位分析一下原文,孔子是不是把道德看得比政权和经济实力都重要?德治思维的特点,就是把道德立于领导地位,用道德去规范、指导一切行为。中国人坚守了几千年的最高人格境界是舍生取义、杀身成仁,义和仁都是道德范畴的内容,古人认为这些比生命还重要。

在美国这个法治国家,有人认为法律比道德地位高,比道德重要。错了。其实,道德在美国也居于领导地位,法律处于辅助地位。纽约有一位律师朋友不同意我的观点,与我辩论。他说:“美国法官可不管你道德如何高尚,他们只按法律判案。就算你道德高尚,犯了罪照样判你输。”我说:“美国法律是在道德指导下制定的,所以它永远无法居于道德之上,就像儿子永远无法做他父亲的父亲一样。例如,你对某人许下诺言,言而无信骗了他,他到法院告你欺诈,法官一定会判你输。如果他不判你输,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法官。正因为你违背了道德,才犯了罪,这是个因果关系。美国法律本来就是为了维护道德而设的,不可能保护言而无信的欺诈。谁违背了道德,法律就会强制他遵守道德。你看透这一点,就明白道德为什么高于法律了。我用至简思维归纳成一句话:遵守道德是主动执法,执行法律是强制守德,彼此就是这个关系。

信与信仰虽然只有一字之差,含义却大不相同。就像男人女人,一字之差,乾坤颠倒。信仰的本义是“人对主义或宗教的崇拜。”关键词是“崇拜”,所以信仰不属于道德范畴。你崇拜什么,不崇拜什么,有没有信仰,都与道德无关。举个简单例子,从古至今,人们常把说了不算的人骂作“无信之徒”,但从未把没有任何信仰的人骂作“无信之徒”。美国宪法承认人人都有信仰自由的权利,意思就是人人有权有信仰,也有权无信仰,自己爱咋就咋,谁都无权干涉。

于丹说“死亡不是最可怕的。最可怕的是国民对这个国家失去信仰以后的崩溃和溃散。物质意义上的幸福生活,它仅仅是一个指标;而真正从内心感到安定和对于政权的认可,则来自于信仰。”在于丹眼里,老百姓的死亡远不如维护政权重要,远不如对政权的认可重要,老百姓饿死无非就是一死,只要政权不垮台就行。中国有句成语叫作“残民以逞”,孔子从来没有讲过这种残民以逞的理论。孟子是孔子学说的继承人,他明确提出了“民贵君轻”的理论,认为民众比国家政权重要得多。

美国各级政府的第一把手,包括总统,都是民众选举的,是民众决定谁做执政者,所以官员信仰民众,而非民众信仰官员。如果哪个执政者欺骗民众,结局是他垮台,大家不再选他,他就垮台了。美国人不知道孔子是谁,很少有人读过《论语》,但美国人早已在政治制度方面把孔子的理想变成了现实。这说明孔子阐述的真理与美国人的真理是相同的。什么是普世价值?这就是普世价值。上下几千年,纵横全世界,大家都认同的、都向往的,就是普世价值。“民无信不立”,体现了东西方共同的普世价值。

此文是何哲在美国北大作家论坛的讲稿,在纽约华埠、法拉盛、联合国大厦、华尔街等处多次讲授,并公开发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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